巡检一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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商洛的正北方向有一个县叫作洛南，邻着丹凤与商州，因过了秦岭以南，自然属于南方。县境里却有一条洛河，属于黄河支流，又被划到了黄河流域的势力范围。因仓颉在此造字，称为了“汉字故里”。黄河之水流至陕南，也带来北方关中之风，因此上此地男人女人皆面色黑红，脸庞方正，身形高大，口音犹似关中。

洛南县里有个镇子叫作巡检，明代在此设了巡检司，治所正在今日镇街之上。此镇既名巡检，自然地处关津要道，群山之间一条平坦谷道，洛河清澈见底，缓缓流淌，山水相映，正是一处绝佳的美穴之地。

环洛皆山也。县城是一片开阔地，洛水穿城而过，出了城也便进了山。群山环绕，一条窄路，盘旋起伏，一侧临着翠色山峦，满山杂树。一侧临着河谷沟壑，河水透亮如碧玉，水流潺潺如鸣琴。路边不时一丛修竹，杆直而叶秀，蓬蓬勃勃，自然生长，得天地之灵气，少了人为修饰，却多了天然逸趣。行不几里即有一座村庄，同样傍山临河，顺着山路的走势一字布开，皆白墙蓝瓦，门前皆栽修竹，一派江南韵致。从山口往腹地而行长逾数十公里，这一片河流峡谷称为禹平川秦岭原乡，正是秦岭山中人的生活原貌。

石坡镇在山谷中端，一片河谷滩地叫做龙头湾，洛河正在此拐了一个急弯，形成一个水潭，有三四少年闲客优哉游哉，在此钓鱼捕虾。陈君的家就在镇边，四排二层楼一字排开，二楼上一座巨大阳台，

石坡镇距巡检镇不过十公里的路程，这一段洛河水面变宽，峡谷谷地平阔，路上行人车辆稀少，车子于是疾驰，瞬间就到了巡检。

镇子的边上一片茂盛的山菊花庄园，此时花尚未开，满园里菊花枝叶繁茂，绿意盎然。靠着崖下，山崖怪石嶙峋，间有杂树山花从崖壁上长出，枝干斜伸出来，给一幅山景图增添了生气和色彩。庄园里一栋栋木屋别墅自然排列，分筑白色台阶之上，或精巧别致，或庄重典雅，蓝瓦、木墙、白窗、白色栏杆，风格统一而造型迥然不同。远处有风车磨坊，高高的塔楼上，巨大的叶片随风微微转动。这是秦岭山里的小镇吗?恍惚到了中世纪欧洲森林里的童话世界。

镇街上有楼，最高不过三层，皆为白墙蓝瓦，一派古朴淡雅的江南小镇风光。街上行人不多，几家商店和饭馆的门开着，店主并不招徕生意，整个镇街上没有城市里的人声车流的嘈杂，还有城市里经常弥漫在空气里的或靡靡诱惑或狂野嘶吼的乐曲，没有烟熏火燎的油烟呛鼻，有的只是一片静谧。这种静谧让人心灵纯净，精神放松。

路边摊上有妇人售卖晾晾的油炸食品，这是镇上的特色美食。妻买了油糕品尝，与孩子食后赞不绝口，一个不过五毛，味道甜美而又价格公道的让多数城里人惭愧。

镇街的旁边仍是洛河，此处是洛河上游，水大而清，上面架起三座汉白玉桥梁，两座石拱桥，一座石拱廊桥。皆古色古香，栏杆上雕刻精美浮雕，有仓颉造字，有藤蔓植物，有二十四孝。桥与水相互依托，桥因为有了水而体现出存在价值，让水展现出凝固的美丽。水因为桥而变得温柔，收束了野性，呈现给人绝美的风景。

挨着镇街，路的尽头是一片奇石木雕街。洛河里多的是石头，那些石头经亿万年天地孕育，又被水流亿万年打磨，浑然天成，或晶莹剔透，或稚拙朴茂，或灵气必现，匠人们顺河而走，与那或埋于淤泥，或搁于浅滩的顽石邂逅，完成前世的一场宿命。大石精心镂刻雕琢，以成大器。小石置于案头，即为宝物。原本无生命的石头从河滩地里升入厅堂，如青埂峰上顽石堕入人间，美轮美奂，生机勃勃。秦岭山里又多的是树，那些柏树生长于秦岭山阴之处，悬崖峭壁之上，耐寒而又耐旱，生长缓慢因而遒劲细密。材质既好，因势下刀，随物赋形，细细琢磨，遂成不可多得之工艺品。

店铺皆作秦汉气象，高屋轩敞，瓦顶泥墙，青砖铺地，以木为栏。前为店铺，架上地上铺陈开来，琳琅满目，以为陈列展示。后有院落，原材料与半成品堆放有致，以为仓储加工。奇石木雕街上店铺都不收各项税费，只有房租、水、电费用，匠师们即为店主，手艺费用多少，全凭顾客与店主的心情。随意走进一家店里，有一女童守店，见来了客人，急忙唤出乃父接待。于是中年汉子从后面院子里慢慢走出来，瘦高的身子，方正的脸庞，一看而知为淳朴厚道的秦岭山民。

此店以木雕为主，细细挑选，看上一件崖柏雕刻的弥勒佛，简单几刀刻出佛头，圆脸大耳，憨态可掬，笑天下可笑之人，容世上难容之事。余下部分木头的自然纹理当作袍服，两处木瘤成为袍服褶皱，浓浓柏木香气，以物赋形，材料与技艺相得益彰，巧夺天工，浑然天成。欲将这尊佛请回家去，询问店主价格，店主报价不算昂贵，但我囊中羞涩，欲节省几十元散碎银子，将那尊佛捧起几次，又都悻悻然放下。

又走进第二家店铺，店里多的是奇石，店主是一对中年夫妇。也许常年镇上僻静，又夫妇二人常年相对寂寥，见我们进店，如同老友上门，并不推销介绍商品，而是忙着让座沏茶敬烟。这店主曾在南方姑苏多年拜师学艺，习练石刻，讲起石刻工艺娓娓道来，如数家珍。既对自己手艺自信，又对乃师倍加推崇，随手拿出几件器物，指点差异，品评优劣，让我们增长了不少石刻知识。店主又叙述夫妻二人到处搜寻原石的经历，几天几夜，上山下河，不畏酷暑严寒，到人迹罕至之处，饿了啃几口随身携带干粮，夜里宿在面包车上，也许一趟收获满满，也许几趟一无所获。我说寻找一块奇石需要付出艰辛努力，店主说其实最主要的是靠缘分，一块石头静静地待在哪里，多少人从它身边走过，但只有你发现了它的与众不同，发现了它的神采韵味，如同钟子期听懂了俞伯牙的琴音，如同生命力旺盛，情感丰富的两个人相遇，这就是缘分。我对店主的话深以为然，内心里觉得他不光是匠师，更是智者。

妻在这家店里购珠链手串一串，儿子又看上店里一块肉石，这家伙属于善人，不好吃肉，但被那块石的形状所吸引。那块石犹似一块五花肉，层层分明，犹有油脂冒出。见小家伙喜爱，当然要满足他的心愿。店主又馈赠几块晶莹剔透小石子，这是洛河中独有的珍异，硬度可比金刚石，可划开玻璃。

妻儿皆有收获，而我独空手而归，心有不甘。心事被妻儿看出，都推着我到第一家店去，再把那一尊崖柏木雕弥勒佛请下。于是又折回到第一家店，店主也看出我的至诚，于是忍痛又从手工费中降价数十元，终于将那尊佛像收归到了囊中，心下大悦。

在巡检镇街上吃晚饭，一盘豆角茄子，一盘青菜，一盘韭菜炒腊肉，一盘米饭，都是绿色食品，味道鲜美而价格公道。

一天里在这秦岭深处巡检镇上，看满山苍翠，听水流潺潺。凉风习习，无一丝七月的暑热。小镇古朴，人民厚道淡泊，身体与心灵都得到了休憩。直愿长居此地，做一山野隐者，躬耕田园，踟蹰镇街，采菊东篱下，悠然见南山。

是夜宿于山菊花庄园木屋别墅，十点过后，万籁俱寂，天地间没有一丝杂音。这是我此生最安静的一个晚上。